掌灯时分,毓容翻着书,瞥了青伶一眼,而后便不再低下头去。
殷随从未见过母亲的眼睛里散发出那样的炽热。但这种炽热转瞬即逝。她冰冷的眼眸越发冰冷,微动的嘴角欲言又止,发髻上的榴花簪也结上了霜。
殷随以为烛火太暗,母亲没有看清,将青伶往前推了推,青伶跪在地上给毓容磕了个头。
殷随说:“这是青伶,母亲平日喜欢听的他都会唱。”
毓容的脸上还是没能出现殷随所期盼的惊喜神情,她的声音平静而愠怒:“谁许你带他进来的?让他走。”
殷随愣了,青伶跪在地上不安地看着他,用眼神向他请示,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。
他无意间看见挂在堂中的画像,褐色的双目因为吃惊而瞪大。
“金猊!”毓容向一边的金猊喊道。他正在用梅花给毓容调制胭脂。
金猊是个阉人,既是毓容的内侍,又是长公主府的总管。三十来岁的脸面清秀俊朗得像将及弱冠一般。殷随十分不喜欢这个人,故而不等他起身过来,便领着青伶告退了。
一直到出门时,青伶的眼睛才从那幅画上移开。出了毓容的院子,他问殷随画中人是谁。
“你走吧,我母亲不喜欢你。”殷随甩下他,独自沿着石径走到竹林里。
毓容不喜欢青伶,这让殷随很是意外,他觉得这段时间的心思都白搭了,此刻正郁闷着。
竹林外面有条鹅卵石铺成的石径,沿着石径往西走个几十步,穿过流芳园的假山就到了梅园的黑木门前,梅园里住着永昌班的戏子。
毓容的院子在石径东端,府上喜欢叫东院,与殷随所住的前院隔着一条单面回廊。
除了晨昏定省,毓容不允许殷随在其它的时间进东院。
请神容易送神难,青伶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跟着殷随。殷随见他跟进竹林,起身又往林外走,青伶也默默跟在他后面。
“你别跟着我了。”
走到拐角的洞门处,殷随突然转身对他说。
“公子,我没地方去了。”
他的语调既不像央求,也不像协商,只是淡淡地这么一说,让殷随觉得他好像是赖上自己了。
殷随不管他,自顾进了院子。青伶仍旧跟着他。
贴身丫鬟霜月端茶上来,殷随问她:“星露呢?”
霜月与星露不和气,只说:“说是出去抓药去了,这会还没回来,不知道做什么去了”
青伶站在檐下,霜月以为他是金猊新打发来的小厮,便吩咐他:“愣在那干什么?没见太阳快下山了?帮我把晒在外面的暖鞋拿进来。”
青伶忙不迭答应一声,收了暖鞋走进来,霜月帮殷随换了衣裳,又把靴子脱了,换上暖鞋。
殷随舒舒服服地往藤椅上一坐,跷起腿喝茶,脑子里在想怎么让青伶自愿离开。
青伶见他跷腿,像是意会到什么,走上前蹲下给他捏腿。
殷随忙把腿一收,霜月在边上笑个不停。
“这些事他倒很会。”
霜月丝毫没看见殷随脸色不好,还打趣着青伶:“以前在哪伺候的?”
“以前是在虞……”
“霜月,给他三两银子,叫四进送他走。”
青伶也不知道殷随怎么就不高兴了,立在一边垂首并足,一言不发。
四进来领青伶出去,青伶没再说什么就走了。殷随松了口气。
没一会,四进背着青伶又回来了。
青伶晕了过去。
无奈,殷随只好让四进暂时给他安置在梅园,叫小常照顾一下他。
第二天殷随去梅园,青伶和小常坐在马凳上说着些什么。
小常姓柳,未满二十,跟永昌班班主吴得的时间最长,模样生得清俊,平素虽谦和讷言,上台面也能说会道,在京城的戏班子里已有些名气。
宋府尹得知毓容好听戏,便送了拜帖让小常去给毓容唱戏,毓容听小常唱得好便要留下他,小常说要想他留下就得让整个永昌班都留下。
这本是他的推辞,没想到毓容长公主真的把整个永昌班都搬进了梅园里。
毓容喜欢《琴挑》《惊梦》一类的文戏。
小常和师弟泉生一个唱潘必正柳梦梅,一个唱陈妙常杜丽娘。司笛的桂卿原先也是别的班子唱正角的,后变了声嗓子没转过来就入了永昌班当司笛,吴得给他薪钱。
还有四个年纪更轻点的,唱老旦和丑角的梅生,唱花旦的兰生,外号狗牙。唱武生的菊生,弹琵琶的花奇玉,师兄弟都叫他花琵琶。四个都不过十六岁。
小常和青伶见殷随来,都从马凳上起来。
金猊来叫小常去东院,青伶攥着手,茫然地看看殷随又看看小常。
“你昨日晕倒了,如今既无事了,就赶紧走吧。”殷随冷冷地说道。
见金猊和小常出了梅园,殷随缓和了神色,叹口气说道:“他刚刚看到你了,你再不走,等会可有人拿棍子撵你走了。”
兰生磕着瓜子讥笑他:“公子,他赖这儿了。”
菊生踢了青伶屁股一脚:“快走!”
青伶趔趄了一下,依旧站在那里。
梅生用帻巾绑着头发,笑道:“好好地踢人家屁股,保佑你哪天丢了屁股我就高兴了。”
兰生仰头哈哈大笑,菊生抓起地上的瓜子壳往兰生嘴里塞:“留心你自己的屁股!”两人嬉笑着打闹起来。
梅生招呼青伶说:“你家是哪的呀?” 青伶说:“我从南州来的。”
梅生说:“菊生不也是那儿的吗?那可远了,回去不容易。”
青伶点点头。
泉生在躺在春椅上冷眼看着青伶,竖起身子问道:“我好像在哪见过你?”
不一会便回过味来,轻轻“哦”了一声又躺了回去。 梅园里,只有小常和泉生见过挂在堂内的那幅画。
“公子忒好心,要我说直接拿棍子打,看他出不出去。” 泉生半眯着柳叶眼,轻声细语地说道。
桂卿坐在梅树下帮花奇玉给琵琶上弦,花奇玉调声,全没看见这边似的。
泉生一句话点醒了殷随。
“你不走,那就留在这儿吧。 ”
青伶在梅园待不了几天,在这些人的“照料”下,青伶会自己跑走,殷随这么想。
殷随失策了,青伶不仅没走,还和梅园里的人都混熟了。
吴得见青伶模样好,又会唱折子戏,心想就是长公主不喜欢他,也能领他去别处唱,总能让人多封几钱银子。
吃住开销都是长公主府上的,他也不耗费什么。
于是让青伶拜他为师,青伶也乐意,磕了头喊了师父,和小常对起戏来,唱了段惊梦里的山桃红。
吴得拍手称赞不止,说小常和青伶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柳梦梅和杜丽娘。
桂卿和花奇玉都无所谓多一个人,反正什么也不短他们的。
梅生向来好说话,知道泉生难对付,晚上特地让青伶睡他们这边来。
兰生和菊生欺青伶新来的。打听到他在虞大太监身边伺候过,时常拿他取笑逗闷,问他些下流话。
青伶也不生气,只腼腆地笑笑说:“没有,没有,我只唱戏。”
虞大太监出了名的喜欢狎玩戏子,京城的伶人但凡接触过他的都说不出他的好来,戏班子里都喜欢叫他“虞大烧饼”。
青伶一点不恼,兰生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了,打着哈哈跟他开玩笑,两人也能乐起来。
菊生好容易逮着个比自己后来的,对青伶吆五喝六的。一时叫他倒茶,一时叫他捏肩,只要菊生吩咐,青伶没有不做的。菊生会拳脚,哪怕拿他练练手,他也不皱一皱眉头。
菊生认为青伶这个师弟还算懂事,除了喜欢使唤他之外,也不难为他了。
小常自是不必说,青伶从进了梅园开始就一直是他照顾着的,得空便让泉生教他唱戏。
唯独泉生,青伶怎么也讨好不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