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吾初穿的槐花是送给泪娘的。
虞大太监和青伶来修府送贺礼的前一天早上,泪娘伺候修吾初起床穿戴。修吾初见泪娘腰间掖着一方天青色绣花手帕,突发奇想要用这帕子系戴玉佩,问泪娘要她的手帕。
泪娘说这不像话,就给了他一块新手帕,修吾初非要她用过的,嘴里“好泪娘好泪娘”地缠着她,泪娘无奈把手帕给了他,叫他只许在院子里戴,可不能让老爷和大夫人看见。
修吾初吃了早饭就忘了这回事,戴着泪娘的手帕去见了大夫人。
大夫人问他玉佩上系的是什么他才想起来。修吾初谎称那是自己的手帕,但大夫人还是认出那是泪娘常用的手帕。
之后大夫人便把泪娘训斥了一顿,说泪娘平日里看着本本分分的,怎么也没规矩了起来。罚了泪娘半个月的薪水。
修吾初对泪娘处处体贴周到,不把她当奴婢看,早有人心生嫉妒,四处说泪娘闲话,经此事一闹,闲话在下人间传得更凶了。
泪娘回来后一直哭,修吾初又是哄又是劝,又是认错又是讨好,把自己收藏珠钗首饰的箱子搬到泪娘面前让她挑选,泪娘就是不理他。
他想起泪娘爱吃鲫鱼,就使唤个丫头去叫厨房煎两条鲫鱼送来,说自己要吃。鲫鱼送来了,修吾初推推她的肩膀,叫道好泪娘吃鱼。泪娘说:“我喉咙里噎着一口气呢,鲫鱼刺又多,万一卡着鱼刺了,噎死我怎么办?”
修吾初见她终于肯说话了,高兴地说:“我给你把刺挑出来。”然后就坐下开始挑鱼刺。
泪娘心里既喜又悲,喜的是修吾初对她好,悲的是这份好她承受不起。
她多希望三公子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小商小贩,是田间地头的泥腿子,或者自己是朱楼绮户里的千金小姐。身份的悬殊让泪娘常常忧伤长叹,在其他人面前她精明能干,逢人只说三分话,在修吾初面前她痴情糊涂,全抛一片心。
修吾初用筷子夹着挑好刺的一小块鱼肉,递到泪娘嘴边说:“里面兴许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细刺,姐姐用嘴抿一抿。”
泪娘吃了鱼肉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要是想我好,以后就别理我了。省得别人说闲话。你叫人煎鱼给我吃,让别人知道了,又是说我。”
修吾初说:“让他们说去,他们越说我越对你好,怕什么,反正以后我要娶你。”
泪娘说:“这么大个人了,说话一点谱都没有,你我又不是一路人,你是天上的云,我是地上的泥。老爷夫人会为你寻一位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。”
修吾初说:“什么千金小姐万金小姐我都不喜欢,我只喜欢泪娘。你要是地上的泥,那我也做泥。”
泪娘捂着脸又哭了起来。修吾初没哄到泪娘开心,还又把她惹哭了,他急忙说:“你别气,就当我说胡话了。”泪娘说:“你让我一个人静会吧。”
第二天早上泪娘打水给修吾初洗脸,修吾初见泪娘眼睛还是红红的,话也比往日少了,心里不是个滋味。泪娘给他篦发时,他抓住篦子怏怏地说:“泪娘,你别难过了,以后我不理你就是了。”说完自己给自己篦发。
泪娘静默地站了一会,又把篦子从他手中拿回,帮他把头发篦好后说:“老爷院子外的槐花开了,我喜欢槐花,你问完安帮我摘些来。”
“我给你做成槐花项链!”修吾初喜不自禁,从椅子上弹起来三两步跑出了院子。当泪娘看见修吾初陷入失落的神情,她也陷入了失落,于是她又忘记了自我,只想着他了。
风中又飘来一阵山栀子的香气,月已西沉。
“大夫人把我分到三公子身边伺候,他从来没把我当成奴婢,对我处处体贴照顾,在三公子身边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。”
泪娘说起三公子时,脸上的神情好像穿透乌云的月光那样明亮。
“你还想听下去吗?”泪娘问青伶。青伶移开停留在泪娘脸上的目光,点点头。
修吾初摘了槐花回来,气冲冲地走进屋见谁都不理,叮呤咣啷地砸了几只杯子。泪娘问他的小厮尤云怎么回事,尤云就把修老爷当虞大太监面训斥他的事说了。
修吾初在屋里摔椅子砸花瓶,几个小丫鬟在地上收拾不迭,越是叫他别砸,他越是砸得欢,嘴里还骂:“我老子管我就罢了,你们奴才也敢管我?我就砸!”
泪娘把椅子扶起来摆好,叫几个小丫鬟下去,然后蹲下收拾地上的花瓶碎片。修吾初举起一只花瓶,砸下去又怕碎片伤了泪娘,就往院子里砸。泪娘默默收拾,由着他砸。修吾初又举起一盏碧玉玛瑙插屏,悬在头顶对泪娘说:“我可砸了啊。”
泪娘把碎片往簸箕里捡,说道:“三公子想砸就砸,我是奴才,哪敢管你。”
修吾初放下插屏,看看乱糟糟的屋子,也帮着一起收拾。泪娘让他放着,别割了手,结果自己的手指被碎片割了个口子,修吾初拿来止血药给她包扎,懊恼地说:“我真该死。”
泪娘说:“你也真不叫人省心。你明知道老爷最讨厌戏子优伶这类人,还当着他的面问客人那样的话?难怪老爷生气,你哪怕私下叫人去问呢?”
修吾初说:“你若是见了那戏子,你也舍不得放他走,他的皂罗袍唱得可是真好,我还想叫他来唱给你听听……”
泪娘说:“我大字不识一个,哪里听得懂这些。我劝你的话你不听,还越说越起劲,老爷这次没打你算你走运。”
修吾初说:“我迟早得走,走得远远的,不叫老爷心烦。泪娘,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?”
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萍踪浪迹,云游四海。”
泪娘笑道:“老爷不过骂你两句,你就闹着要离家出走了?十五六的人了还说小孩子话。我看你是戏文看多了,以后少跟那些戏子伶人混。”
修吾初给泪娘包好手指,问她痛不痛,泪娘摇摇头。修吾初攥着泪娘的手说:“你不喜欢,我以后就不去看戏了。”泪娘把手往外抽,修吾初攥着不放。泪娘急了:“你又这样,我要生气了!”
大夫人来找修吾初,撞见两人拉扯。泪娘急忙站起来欠身叫了一声大夫人,修吾初也垂着头闷闷地喊了句母亲。
大夫人阴着脸说:“泪娘你出去,我有话和三公子说。”
说了半炷香的功夫,大夫人离了院子。修吾初蔫头耷脑的,泪娘就问他怎么了,修吾初说:“泪娘,他们要杀我。”
大夫人和修老爷商量要给修吾初定门亲事,指望他有了家室能收收心,多求上进。
没过几日贺府管事的上门送贺礼,大夫人就探她口风,得知贺府七小姐尚待字闺中。于是就请了媒人前去,贺府也有意和修府联姻,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。
修吾初为此又大发雷霆,跟修老爷说他谁也不娶,要娶让他自己去娶,修老爷甩了他几个嘴巴,骂了整宿的“逆子”“孽障”。修吾初和贺家七小姐原是定于月底成亲,不料贺家七小姐好端端害了一场病,亲事只得推迟。
修吾初又把心放宽,变得更加放肆,玩心比以往更重,与下人更是没规矩。
有一次他的蟋蟀跑了,那只蟋蟀蹦到丫鬟彩蝶脖子上,顺着她的脖子爬了进去。彩蝶最怕虫子,吓得边跺脚边叫。修吾初让彩蝶别叫也别动,然后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到处掏蟋蟀。
这件事最后传到了大夫人耳朵里,被人添油加醋一番,变成了彩蝶故意把蟋蟀藏到身上引诱修吾初去掏。
大夫人早想整治一下这些丫鬟,就拿彩蝶开刀,打了她棍子要把她撵出去,彩蝶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了。
修吾初门外有个叫鹦鹉的丫鬟,往日因为些小事与泪娘拌过几次嘴,修吾初回回向着泪娘指责她的不是,鹦鹉因此对泪娘记恨在心。
彩蝶娘是厨房的粗使婆子,鹦鹉在彩蝶娘面前说那日掏蟋蟀的事是泪娘告的状,说自己亲眼所见,千真万确,彩蝶娘就信了。
鹦鹉说自己往日和彩蝶最好,她定要为彩蝶报这个仇,遂和彩蝶娘里应外合,要抓泪娘的把柄。
有天中午,泪娘坐在床边做针指。修吾初被大夫人强拉着去吃外面吃酒席,回来后靠在床上跟泪娘说:“贺家七小姐准是害了相思病,不嫁给那个人她就会病死,你们看着吧。”
泪娘说:“你又胡说八道了。”
修吾初说:“怎见的是我胡说八道?我在酒宴上遇到了她五哥,她五哥说与我定亲前不久,太师府给她做十三岁生辰,那天她还在好不过的看戏呢。依我看,她早不病晚不病,和我定了亲就病了,病了这么久也没好,要么就是快病死了,要么就是装的。 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