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月和香袖轮番上阵,端着殷随平时爱吃的饭菜在书房门口劝:“公子,你就吃一点吧。”
“公子,那小丫头算是有福了,吃得饱饱的才走的,总比饿死好,你就别难过了。”
“公子,再这样下去,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!”
“公子你快出来尝尝姜妈做的酱香鸡胗,可好吃了!”
“公子你把身子饿坏了,我伺候谁去?”
“公子你要是不吃,我可就吃了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殷随从不回一句,只偶尔发出一些抽动椅子和咳嗽的声音。霜月急得哭了,香袖可劲笑话她,拿手在脸上划:“羞羞羞。”
霜月不理她,跑去东院找毓容。金猊才从东院出来,看见霜月哭哭唧唧,问她什么事。霜月说:“公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。”
因为敛埋稻穗,霜月到金猊跟前支取银两时已告知稻穗的事。金猊说:“长公主这几日也不大好,你别去惊动长公主。”
“那怎么办啊?除了长公主,还有谁能让公子吃饭呢?”
金猊说:“你先回去,我来想办法。”
霜月走了,金猊到梅园找小常。他以前常见殷随和小常在竹林坐谈,想着小常去劝劝他也许能听。
到了前院,小常叩门两声公子,门开了一条缝,殷随披头散发地出现在小常眼前,他眼睛红肿,唇边一圈青色,面容憔悴。
殷随把门开着让小常进来,指指椅子让他坐,自己也在书案前坐下。
“我现在看上去很像个饥民吧。”殷随自嘲道。
小常说:“公子这又是何苦呢?”
“小常,陪我喝点吧。”殷随说。
霜月趁摆酒菜的机会把殷随的饭食也端上。
“公子先吃点东西垫垫再喝酒。”霜月说着给小常使了个眼色。
小常说:“公子几日没吃东西,这么喝太伤身了,还是先吃点饭吧。”
“你们,哼。串通好了要我吃东西。”殷随指了指小常和霜月,“罢了,我饿了三天也知道饿的滋味了。我要吃饭,吃完了饭,我还有桩事情要干。”
霜月往殷随碗里夹了许多菜,殷随叹息道:“少夹点吧,饿了的人不能吃太多。”
霜月看着殷随把饭吃完,高兴地端着饭案下去了。
“你饿过吗?”殷随给小常和自己各斟满一杯酒。
小常抿了一口酒,苦笑着说:“我们小时候跟着班主四处唱戏,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。有一年去给太师府的一位小姐庆生,从早上唱到傍晚才吃上饭,饿肚子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。”
殷随问:“是太师府哪位小姐?”
小常笑道:“哪里记得这些,只记得当时在台上饿得两腿发软,趁着下台换行头的空胡乱塞点干粮。”
小常喝了两盅说胃不舒服就不喝了,殷随不强求他,一个人又喝了几盅。
殷随有点醉了,小常把酒壶按下。
“公子少喝一些吧。”
殷随突然哭了,他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地耸着肩膀:“我要是少给她吃点就好了……我没想到人会撑死……”
小常触景伤情,想起兰生,心中一阵酸涩,又喝了一盅酒。“公子别哭了,你也是好心。”话说完,小常自己也哭了。
“我不该让他去,我没有办法……我什么也做不了……”
霜月进来添菜,看见殷随和小常邀在一起哭成了泪人。
“天老爷,这是怎么了?”霜月端着菜在门口怔住了。
两人一直喝到酩酊大醉,泉生和梅生把小常扶回去,霜月和香袖把殷随扶到床上,殷随死了一般睡过去。
第二天早上霜月打水给殷随洗脸,发现床上只有一身换下的衣裳。
殷随穿着僧衣走上街头,几个官兵推着一辆木轮车,看见有饿死无人收殓的尸体就抬上车。
车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五六具尸体,有妇人,有老翁,也有孩童,他们的嘴巴或是闭着或是微微张开,脸上还保留着死前乞食的神情。
天气炎热,官府怕这些饿殍引起瘟疫,下令收捡尸体,集中送去乱葬岗掩埋。
殷随走到城门处,只见两个官兵各拿一把刀,凶神恶煞地拦在关口,不再让外面的饥民进来。
殷随问守城的官兵:“为什么不让饥民进来?”官兵说:“京城没有地方再容纳这些外来的饥民,再放他们进来,大人的轿子都没地方落了。”
“那官府为什么不开仓赈粮?”
“哼,说得简单,这么多的饥民,你知道要多少粮食吗?粮食从哪来?哎!我跟你废什么话,上一边去。”
官兵用刀柄顶着殷随的胸口,将他驱开。
殷随一路往回走,一路走一路游说尚有余力的饥民和他一起去官府。
第一个肯和殷随去官府的是个文弱的书生,名叫汪彦志,因考举连年不中,家中早已一贫如洗,又逢荒年,爹娘交不出赋税,被官兵殴打后双双病死。
汪彦志去衙门申冤反被打折了右手,实在不得已才上街乞讨。
殷随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游说这些饥民去官府。汪彦志对官府早有不满,只道一句: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,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!我跟你去!”
第二个被殷随说服的是个跑江湖耍把式的艺人,人唤陈六,生得高大魁梧,四肢鼓壮,一身横练的筋骨,捏起拳头能砸碎核桃。
陈六老家亦遭了旱灾,他一路北上到京城,本以为能有条活路,没想到竟连天子脚下也是这般惨象。
他拍着胸脯和殷随说:“闹官府算我一个!老子不怕死!”
有了这样两个人,殷随游说起来就轻松多了。那些饥民初时害怕,但看到跟在他们后面的人越来越多,就不怕了。
官兵推着堆满尸体的木轮车望着这些聚集在一起的饥民,他们破衣烂衫,拄着拐杖,互相搀扶,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,往官府而去。
“遭了!这些饥民要反!”一个官兵说。另一个官兵笑道:“迟早的事。”
殷随在府衙前击鼓,汪彦志写了一张万民书,让老百姓按上手印,呈到京县老爷面前。
陈六领着饥民们在府前大喊:“开仓!赈粮!开仓!赈粮!”
京县老爷问堂下击鼓者何人,所谓何事。殷随说道:“草民隋因,今携百姓来请大人开仓赈粮,救民于水火。”
“开不开仓朝廷说了算,堂堂府衙,岂容你在这放肆,来呀,与我将他押下去。”
陈六跨步冲出,挡在殷随前面,一身肌肉把两个拿着棍上前的衙役给生生吓退了。
“哼,你们这些狗官吃得脑满肠肥,老百姓在街头饿死都无人收尸,赶紧把你的粮仓打开,把平时喝的血都吐出来!”
汪彦志义愤填膺,走上前说道:“古人云,君者,舟也;庶人者,水也。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你身为一方父母官,上不谏君,下不恤民,有何面目再提朝廷!有何面目再见圣上!”
围在府衙外的饥民拍手敲碗叫好。
京县大人的脸气得像一块猪肝,怒拍惊堂木,喝道:“大胆刁民!胆敢辱骂朝廷命官,来人,把这三个妖言惑众的刁民给我押下去,把外面的刁民都给我轰走。”
殷随、陈六、汪彦志被衙役押起来按倒在地,府衙外的饥民骚动起来,衙役将棍子甩在他们身上,试图以武力驱散。
一个破碗从外面飞进来,砸到“明镜高悬”的匾额上掉到地上摔得稀碎。
接着又飞进来一根竹竿,差点扎到京县大人,他弯腰低头不敢起身。
饥民们发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也不过是胆小如鼠的怯懦之辈,因而反心高涨。
陆续有人将衣裳点燃绑在手杖上扔进来,帷幕被火把引燃,公堂之内火光四照。
衙役都忙着打火,顾不上这些闹事的饥民,饥民冲破围栏,爬到案桌上大喊:“开仓!赈粮!开仓!赈粮!”
陈六哈哈大笑,向饥民大喊:“快看呐,只要我们不怕死,狗官就怕了!闹啊!闹个痛快!”
京县大人惊恐万状,一边仓皇逃走一边哆嗦着说:“反……反了!”
殷随挣扎着昂起头,笑着对他说:“看见了吗?只要他们闹起来,就能摘掉你头上的乌纱帽。”
汪彦志的伤臂被衙役反押在身后,痛得晕过去了。
听闻有饥民在官府闹事,兵马司计邨赶忙带着官兵过来镇压。
除火烧公堂者外,轰散的饥民不予追究,陈六和汪彦志被扭送至刑部大牢,听候发落。
京县大人原想将殷随陈六汪彦志这三个带头闹事的人杖责示众,以儆效尤,后计邨认出身穿僧衣的人是殷随,与京县大人商议一番,只将殷随暂时收监看守,随后送一封拜帖给毓容阐明此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