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县大人想做个人情,将殷随给放了。
毓容收到拜帖后,立即吩咐金猊去一趟府衙,为表谢意还赠了金银。京县受宠若惊,让衙役带金猊去牢房。
殷随双臂弯在脑后,躺在破草席上跷着腿,嘴里叼着一根草,看上去十足惬意。他不愿意和金猊走,除非官府答应开仓放粮。
金猊说:“你先回府,叫长公主安了心,其他的事随后再说。”
殷随翻过身,面对着墙壁说:“我不是长公主亲生的,长公主也不认我了,我还回去干什么?”
金猊用沉重而缓和的语气说道:“公子,你是长公主亲生的,你出生时我就在门外听着。”
殷随缓缓偏过半边脸来。
“你说的都是真的?”
“当然。”金猊说得很坚定,“那天公子真不该说那样的话来伤长公主的心。”
“那为什么,母亲从来都不喜欢我?”
金猊没有回答。
殷随坐起来,手里绞着稻草,沉默了一会,他说:“我知道母亲不肯原谅我,你代我回去跟母亲赔句不是,就说我知道错了,那日我是无心之口。如今我还不能回去,汪彦志和陈六还在大牢里,官府还没答应开仓赈粮,当初是我游说他们和我一起闹公堂的,我怎么能一个人先走?”
殷随执意不走,金猊只得回府告知毓容。
毓容说:“你去跟府衙说,不要念及我的情面,怎样对待其他罪犯,就怎样对待他,让他吃吃苦头他就知道回来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金猊犹豫了一会,说:“监牢里又潮又闷,我只站了一会也觉得吃不消,更不用说罪犯吃的伙食,公子身子金贵,怎么能吃那些东西,长公主先别生公子的气,我再去劝劝公子。”
毓容瞪着金猊说道:“我说怎样就怎样,要你啰嗦什么,就按我说的去做。”
金猊不敢再言语,道了声是便退下了。
殷随的伙食从四菜一汤变成了白面馒头。
京县大人仍是顾及长公主府的情面,没给他换成其他罪犯吃的糠菜窝窝头。
殷随对面关进来一个偷东西的瘸腿乞丐。
他见殷随有白面馒头吃,自己吃糠咽菜,心中不服,拿筷子敲碗骂狱卒:“一样的犯人两样的饭菜,你们全是一群见钱眼开的王八蛋!势利眼!王八蛋!”
狱卒揪住乞丐的衣领,朝他嘴巴上打了一拳。乞丐嘴里冒着血,吐出来一颗牙。
“再不老实把你满嘴牙都打掉!”
乞丐缩在角落里,看着殷随的白面馒头怎么也吃不下手里的糠菜窝窝头。
“小子,你怎么不吃啊?”他趴下来,扒在门上,眼睛盯白馒头,“你是富贵人家的公子,怕是吃不惯这么清淡的吧?”
殷随看看自己身上又脏又臭的僧衣,问他:“我身上这么脏,你从哪看出来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?”
乞丐咧嘴笑道:“你衣裳脏,脸也脏,手也脏,披头散发,头发上还沾着草屑,隔这么远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汗臭味,看上去跟我叫花子也没什么两样。”
殷随闻了闻自己身上,干呕了一口。
“但我要饭这么多年,看人从来没看错过,你不是富贵人家子弟,他们不会给你白面馒头吃,你的手虽然脏,但是比农妇的手还要细嫩,因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。”
乞丐脸上带着点不容置辩的神采,继续说道:“要是普通老百姓身陷牢房早就愁容满面了,你却不急不躁。我猜,你是从哪个府邸里跑出来玩耍闯了祸的公子哥,现正等着家里人来救呢。”
这乞丐能说会道,殷随觉得有意思,就丢了一个馒头给他吃,问他:“那你能看出来我闯了什么祸吗?”
乞丐三口把馒头啃完,咽下后拍了拍胸口,似乎是被哽住了,好一会才缓过来。
“外面都在传有个叫隋因的后生,领着饥民在公堂闹事,要官府开仓放粮,差点把公堂烧了。我听说那后生穿着僧衣却未剃发,不会就是你吧?”
殷随起身,双手靠在背后,面朝窗栏,凛然说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
乞丐说:“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骂你,但我知道你是好心。”
“骂我?”殷随贴在牢门上问。“为什么要骂我呀?”
乞丐说:“那些闹事的饥民信了你去闹事,结果还是吃不上饭,还平白挨了棍受了伤,又没钱医治,痛得哭天喊地,可不就骂你了嘛。”
殷随解释说:“可我现在还在牢中啊,只要官府不开仓赈粮,就是死在牢中,我也不会出去。”
乞丐笑了,说道:“这是逗你小孩子玩呢。外面的饥民已经不跟你站在一起了,你现在是单枪匹马,你的爹娘和京县大人一定说好了,只需要消耗你的耐心,让你在牢里吃够了苦头,你自然就听话了。你还想着那些饥民会为你再闹公堂?想当英雄你还太嫩了点。”
“怎么会这样呢?”殷随靠着牢门,缓缓地滑下去。
乞丐看着他边上的馒头,咽了一下口水。
“小子,你把你的馒头都给我吃,我告诉你个办法。”
殷随背对着他,将碗里的馒头全都丢了过去。他不想看到这个几句话就让他希望全部破灭的乞丐。
“你知道那些饥民为什么不继续闹了吗?”乞丐嚼着馒头,口齿不清地问。
“为什么?”殷随仍旧背着身。
“因为他们不信你。你知道他们信什么吗?”
“信什么?”
“信鬼神。”
瘸腿乞丐答应殷随,只要他每天把白面馒头给他吃,他出狱后就会帮殷随游说那些饥民。
瘸腿乞丐出狱的前一天深夜,殷随的腹部突然剧痛难忍,乞丐敲碗喊来狱卒,狱卒慌忙去叫郎中。
郎中见殷随口唇青紫,面如白纸,泌了一身汗,把了脉说是绞肠痧。
殷随的馒头都给乞丐吃了,自己只有饿了才吃点乞丐剩的糠菜窝窝头。
那些窝窝头本是用粗粝的稻糠和烂菜叶子揉搓出来的,吃进去难消食,加上天热变馊,更是容易坏肚子。
殷随痛得死去活来,捂着肚子蜷成一团。京县老爷怕殷随有个三长两短,立即派人给毓容递信。
毓容让金猊去牢里把殷随带回来,他不回来就捆回来。
金猊火急火燎地赶到狱中,殷随喝了郎中开的药,腹痛稍缓,侧着身子窝在草席上。
狱卒打开牢门,两个家丁拿着绳子站在门外,金猊走进去蹲在殷随边上,好言相劝:“公子把自己折腾得都快不成样子了。长公主让我来接公子回去,公子就听句劝吧。”
殷随皱着眉头,双眼紧闭,金猊说什么都是不理。
他记着乞丐出狱前对他说的话,既然忍到现在,那就坚持等到官府放粮才出狱,否则这个苦就白吃了。
“既然公子不肯跟我回府,那我只能照长公主说的做了,请公子恕我失礼。”
无奈,金猊让家丁把殷随捆起来。家丁刚触到殷随的胳膊,殷随就“哎唷”地叫起来,家丁站在一边不敢再碰。
“官府不放粮救济饥民,我是不会出这个牢门的。”殷随额头上的汗珠落到草席上吧嗒一声。“你们要是来硬的,我就一头碰死。”
金猊脸面铁青地看着殷随,不明白他到底遭了什么邪。
他看着殷随长大,他自以为很了解殷随的脾气秉性。
殷随小时候对他拳打脚踢,颐指气使,长大后对他常以“奴才”相称,他以自己尊贵的姓氏和血统为荣,从不违拗毓容的意思。
他爱惜自己的仪容,衣不染尘,从来不失大家公子的风范。再看眼前的殷随,像个倔强的叫花子。
金猊不擅长和殷随来硬的,只好把他托付给郎中便和家丁回府。
天气闷热,毓容头昏得厉害,早早地睡了。
嫣儿在床边呵着呵欠给毓容打扇,嫣儿手里的扇子一停,毓容就睡不安稳。
金猊走上前接过嫣儿手里的扇子让她下去。
毓容慵懒地睁了一下眼睛,看见是金猊又闭上,喃喃问道:“随儿回来了吗?”
金猊把在狱中的情形说了一遍,毓容没作声。
“长公主也不要太担心,公子吃了药腹痛好些了,我已嘱咐郎中好好照顾公子。有什么事府衙会派人来递口信的。”
想起殷随所说的话,金猊不免又慨叹起来:“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了,好像变了个人似的,也许公子如今是大了。”
金猊边轻摇蒲扇,边自顾说起来。
“时间过得可真快,我还记得公子小时候不爱读书,总是偷偷从书房溜出来,我一撞见,就吓唬他说长公主来了,公子就吓得往书房躲。”
“长公主还记不记得,公子刚出生没多久时,长公主总是抱着公子左看右看,怎么也不相信公子是自己生出来的,老是叫奶娘把他抱走,那时长公主也才和公子现在一般大,一眨眼公子都这么大了……”
金猊滔滔不绝地叙说着以前的事,忘了自己说得太多。毓容翻了个身,他才从记忆中回过神来,慌张地站起。
“我失言了。”
好在毓容沉沉地睡了,已响起轻轻的呼吸声。
金猊松了一口气,俯身拂过散落在毓容额头上的鬓发,又坐下来眯着眼睛为她打着扇,一直到天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