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生考虑了很久,才做了这样的打算。
他舍不得离开一起长大的小常和泉生,但待在长公主府里会让他越来越迷茫,他不得不走。
“你想出去学手艺?”泉生问。梅生点头说:“技多不压身。”
泉生立即起来收东西,梅生不明所以,问他:“你干什么呢?”
“我跟你一起出去。”泉生边收拾铺盖边说。
梅生说:“你跟我出去,小常师兄岂不是一个人在这里?他要是再犯胃病,谁照顾他?”
“自然有人照顾他。”
“长公主是不会答应让你走的,你和我不一样,长公主爱听你的戏。”
泉生不理。
“要走也得明天,你大晚上的收拾什么?”
泉生找来绳子把铺盖卷起捆住,说道:“先收拾着,明天一早就走。”
梅生知道泉生在跟自己置气,把捆好的铺盖解开又铺回去。
泉生耷拉着腿坐在床沿上,闷着脸。
梅生挨着矮几坐下,说道:“我只是这么打算,又没说真的明天就走,你就没个打算?”
泉生说:“打算什么呢?人算不如天算。吴得桂卿,兰生菊生他们作了打算,结果怎么样?单剩一个菊生,还躲在深山老林里。我都看开了,混到死罢了。”
前年冬至,小常泉生梅生三人去兰生坟上烧纸,恰好碰到菊生,四个人聚了一回,菊生才告诉他们吴得早就死了,小常为此哭了好几天。
泉生不高兴,梅生又不舍得走了。纠结了几天,也没个主意。
小常和泉生唱戏回来,见他愁眉苦脸的,问他这几天怎么了。
梅生遂问小常自己该不该走,小常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梅生,戏班子早散了 ,你想走就走吧 不用考虑别人。”
泉生说:“你拿不定主意,那就让老天来决定。”
于是写了两张纸条,揉成团装到盅子里晃几晃,扣在桌子上。
“要是抓到走,那我就不拦你,要是抓到留,你以后就不许再说走。”
梅生答应了。
说罢,他掀开盅子让梅生抓,梅生的手在两个纸团间徘徊着,最后认定其中一个,展开纸上面写着留。
泉生笑道:“老天爷都不要你走,你就留下来吧!”
小常展开另一个纸团,上面写的也是留。泉生的笑容僵住,没想到自己的小伎俩这么快就被小常识破了。
“走吧走吧!我不留你了!”泉生像支箭一样走出去,直身往春椅上一倒,春椅发出吱吱声。
那把春椅在檐下日晒风吹,已经松散老化了。
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大朵白云,泉生一生气就喜欢望着天。
梅生端个马凳在边上坐下。许久,泉生问:“你打算去哪?”
梅生说:“去南州。”
小常向毓容说明梅生的意愿,毓容很快就同意了,没做挽留。
青伶得知梅生要走,连夜纳了两双耐磨的鞋底送给他,讨个一路平安的彩头。
他随小常泉生把梅生送到角门处,梅生说:“竹生,以后小常师兄和泉生有劳你照应。”
“放心吧。”青伶不舍地说。
青伶本想和小常泉生一起去渡口送梅生,毓容说江边风大不让他去。
故而送到角门青伶就和梅生道了别,只站在门口羡慕地看着他们师兄弟三个的背影。
细雨绵绵,离人依依。归云渡口,客船催发。
泉生从怀里拿出一个破布做的荷包,掂了掂,塞到梅生手里,梅生不要,说自己攒了有盘缠。
小常拿过荷包硬塞到梅生怀里。
“这是我和泉生两个凑的,你的是你的,我们的是我们的,你拿着。”
梅生还是推:“你们最好也留点钱在身上。”
泉生说:“我们留钱也没处用,你拿着吧。哥哥我手里留不惯钱,这么些年就攒了这么些碎银子,你别嫌少。出门在外,寒酸点总没错,别让贼人盯上,你老实巴交的,莫要轻信别人,上别人的当,拿着吧。”
“诶。”梅生哽咽地应了声,点了点头,收下银两。
船家又催了一次。
泉生深呼一口气说:“快走吧,去南州,等你出息了,一定记得回来看看,我们四个再在兰生坟前相聚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梅生伸出手,三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。
梅生上了船,船家扯起风帆,船驶离江岸。
茫茫江面,浊浪涛涛。
“梅生,你自己多保重!”
泉生向远去的梅生挥手。
梅生站在船头也向岸上挥手:“保重啊!小常师兄!泉生!保重!我会回来的!”
船越来越小,梅生越来越远,江面上只剩一个豆大的黑点。
梅生走了,泉生像蔫了的草,枯了的花,遭霜打的树,除了和小常争辩两句,对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了。
他埋怨小常不劝阻梅生,骂他冷血。
小常说:“那你去南州找梅生去,你怎么还留在这?”
泉生说:“你能留在这,我怎么不能留在这了?”
“我留在这是因为……因为契约在长公主身上,你又没有契约。”
“你虽有契约,可长公主也不是不近人情,你和公子竹生都交好,求长公主把契约还给你也不是难事吧,这京城又不是找不到伶人了。”
泉生冷笑一声。
“怕是舍不得前院的某个人吧。”
“你胡说什么!”小常躲进房里。
殷随去南州已有一个月,却未寄一封书信回来。
贺月隐忧心忡忡,怕他是出了什么事。毓容安慰她说:“不必多想,兴许就是忘了。”
殷随到了南州,方知什么是物宝天华,人杰地灵,所见所闻皆与京城不同,处处都觉新鲜好奇。
当地税务司的总司官奉圣命接见他们一行人,给他们安排游船画舫,奇果琼浆,珍馐佳肴,名妓名优。
带他们夜游城河,游山玩水,品茗赏花,听歌观舞,看风土人情,与文人骚客共聊风雅。
一个月下来,殷随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南州做什么的,只沉浸在吃喝玩乐中,不要说寄信回去,贺月隐交代的话也早忘得一干二净。
在游舫上,殷随认识了一个叫崔莺莺的艺妓。
崔莺莺年十九,生就两弯新月眉,一点胭脂鲤鱼口,好作桃花酒晕妆,香面如雪,目若墨玉。
善敲鼓拨弦,又能歌善舞,与鸿儒白丁,士人商贾皆能谈笑自若。
殷随见她与众人划拳猜谜,饮酒欢歌,调琴弄曲,举止大方不失娴雅,妩媚而无放荡之姿,生得又是九天仙女下凡一般,与寻常艺妓不同。
酒过三巡,众人倒卧舫中,鼾声四起。
崔莺莺走到露台,倚着栏杆望水,夜色将她的身形衬得越发玲珑曼妙。
殷随便过去与她攀谈,问她:“崔莺莺可是你的本名?”
崔莺莺侧着脸看他,问道:“本名是什么?”
殷随说:“就是你爹娘给你取的名字。”崔莺莺笑道:“我爹娘太多,你说的是哪一对爹娘?”
殷随问不出所以然来,就不问了,只说道:“你的品貌正合崔莺莺这个名,我姓殷名随,字表任之。”
崔莺莺道:“殷任之?你姓殷?看样子你还是位皇亲。不过我都见惯了,你们这些皇亲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。”
殷随笑道:“本就没什么两样,只不过蒙祖上恩德,衣食住行比他们强些。”
崔莺莺将手搭上殷随的肩膀,柔声说道:“我说的不是这个,我是说你们好起色来没什么两样。”
殷随面露窘态,解释道:“不,我只是……”
“你只是什么?少装蒜了。”崔莺莺轻柔地推了殷随一下,“看你的年纪,想是已经成家了?在外面勾三搭四不怕妻子怪罪?”
殷随恼了,说道:“我只是见姑娘谈吐举止非凡,想与姑娘稍聊几句,姑娘三番两次出言辱我是为何?”
崔莺莺笑着回了篷里。
散了席,崔莺莺乘着轿子离开前,写了张字条叫丫鬟小红递给殷随。
殷随展开字条,上面写着:醉仙阁二楼西厢房。
殷随将字条揉成一团,待要扔到水里,也不知怎的,崔莺莺那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曼妙身姿就在脑海中显现出来。他将揉成团的字条收了起来。
南州靠海,州内江河密布,水路发达,船只来往如梭,岸上设有多处税卡。
殷随白天在税卡处例行公事,核查近三年的税收款据,晚上得了空,就照着字条到醉仙阁找崔莺莺。
崔莺莺讥讽道:“你可是自取其辱来了?”
殷随见她仍是奚落自己,说道:“姑娘既递字条给我,我也是诚心想在贵地结识个朋友,何必总拿我开玩笑?你若只是为了拿我取乐,那恕我告辞了!”
殷随扭头就走,崔莺莺忙喊他:“任之!”
殷随听崔莺莺喊自己,心想已过去十几日,她还记着自己的名字,想必不是为了捉弄自己,遂停下脚步。
崔莺莺拉他进来,说道:“你这人怎么不识逗,我可天天等着你来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