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了屋,正门一张小八仙桌,各边放着四个梅花凳,墙上嵌着步步锦。
梁上悬下芙蓉幔帐隔开,里头摆着雕花金钩牙床,床边置瑶琴,焚帐中香,缕缕幽香沁人心脾。
小红摆好酒菜,殷随和崔莺莺对坐在小八仙桌前共饮。
饮不多时,殷随停杯放箸,说道:“不能多饮,醉了不好。”
崔莺莺衔着酒杯,笑说:“我猜你是个惧内的。”
殷随道:“怎么说?”崔莺莺说:“公子正值壮年,一醉方休才快意,哪有个不贪杯的,必是尊夫人不让吃酒。”
“她不是不让我吃酒。”殷随叹了口气,又倒了杯酒饮下。
“我的夫人有个无常的病,好来便好,不好时除了吃药一点也无法,只拿我当出气的。一点小事不如她意了,十天八日不理我也是常有的。我推了小时母亲为我定的亲才终于娶上她。这几年她对我时冷时热,起初我想她有这个病,纵使任性也不是她愿意的,我做丈夫的理应照顾她体贴她。”
殷随用手转着杯子,眸光暗了下去,沉默了一会。
“可时间一久,我也分不清她对我这样究竟是因为她的病还是因为,她心里没我这个丈夫。”
崔莺莺听完捂嘴笑个不停。
殷随问:“你笑什么?”崔莺莺说:“你我才见第二面,就开始掏心窝子了?”
殷随苦笑道:“我也是一肚子话没人说,冒犯姑娘了。”
崔莺莺说:“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些话对你夫人说呢?”
殷随摇头叹道:“除了惹她哭又能怎样呢?她这个病说来就来。罢了,不说这些,姑娘你呢?是南州人士吗?”
“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了。”
殷随又吃了几盅酒,和崔莺莺交浅言深,互诉衷肠,聊得兴起如同知己一般,不觉忘了时辰,已过夜禁。
崔莺莺留他在西厢过夜,殷随道:“我有公文在身,夜禁也不妨事。”说罢便回。
有了个红粉知己,殷随便越发爱南州这块地,隔个几日便要去崔莺莺处坐坐,或小坐即走,或聊到深夜,若是扑了空,也要留下字条。
崔莺莺善解人意,性情聪慧,有些话即使殷随不明说她也立马心领神会,既不失分寸,又通晓殷随内心所想,殷随对她既喜又敬又畏。
比如她很快就看出来,并且也让殷随真正了解到,自己不纳妾更多的是出于对星露的内疚。
三个月快如飞梭,转眼到了返程回京的日子。
启程前一晚,殷随去醉仙楼找崔莺莺道别。
崔莺莺身着柳绿对襟大袖蚕丝衫,内衬桃红抹胸双绣罗裙,坐在菱花镜前问道:“你几时还来?”
殷随说:“不知道,若是有缘……”
“那就是不会再来了。”崔莺莺微微笑道,“我最后问个问题,你老实回答我?”
“你问。”
崔莺莺起身问道:“那晚我留你在此过夜,为何要走?”
殷随不知如何回答,便反问她:“你明知道我会走,为何还要留我呢?”
“你知道我在试探你,所以才走的?”
殷随笑道:“女人都喜欢试探,我是顺着你的心意罢了。我若是不走,必被姑娘视为酒色之徒,再登不上这西厢房的门。”
崔莺莺说:“这么看来,你这个人真是假正经,还不及酒色之徒坦荡。”
“假正经也好,真正经也罢,这三个月多谢你酒水款待,他日若是再下南州,你我再会。”
殷随郑重地拱了拱手。
“你要谢我,今晚就留下来。”
崔莺莺脱了蚕丝衫,拔下发簪,鬓如薄烟,乌云半遮香肩,肩下两座春山,山下盈盈一握宓妃腰,款款朝殷随走去,玉笋轻解襟带。
殷随喉头滚动,只觉口干舌燥。他按住襟带往后退了两步。
“今夜在刮西风,姑娘别着了凉。”
说完逃也般地开门跑出去,走廊栏杆边靠着小红等丫鬟妓女七八个,待殷随下了楼,都进来问:“怎么样?”
崔莺莺把殷随适才的模样学了一遍,笑道:“愿赌服输,一人一钱银子,拿来拿来!”
原来崔莺莺和姐妹几个打赌,说殷随到此不为色,只为情。
姐妹几个都不信,说男人来醉仙楼没有不为色的,叫崔莺莺勾引勾引,让他原形毕现,结果殷随不上套,让崔莺莺赢了七八钱银子。
姊妹几个和崔莺莺在窗口处看着,都笑话殷随,崔莺莺朝他喊:“喂——假正经!慢点跑!别摔着!”
殷随一行人乘船出了南州地界,因尚书大人催他们回京复命,便由水路改陆路,快马加鞭,昼奔夜宿,八日后回到京城。
殷随回了府,先去东院给毓容问安,听说月隐病了,便速速回了前院。
贺月隐不久前染了风寒,一直卧病在床,殷随到床边看她,她还未醒。
三个月不见,贺月隐消瘦了许多,她的双目微微地陷入眼眶,两腮内凹,颧骨突显,殷随看着她衰弱憔悴的面庞,问簪英是怎么回事。
簪英拭了拭眼睛,示意殷随出来说。
“公子走后夫人又发了一次病,吃了离梦丹后虽好转了,谁知起了秋风后就小病不断,三天两头的不好,吃也吃不下,睡也睡不着,总是还没吃两口就说不吃了,每晚过了四更天才睡得着,天不亮就醒,一连两个月日日如此。”
听了簪英的话,殷随面色凝重起来。
“五天前夫人叫我陪着去竹林里走走,回来就说冷,之后就病倒了,请了太医来看,吃了三天药,还是低烧不退。长公主请卜卦的起课,说是竹林里有什么秽物冲撞了夫人,要往西南方向烧纸摆供。我按吩咐去做,夫人的烧当晚就退了,只还是病恹恹的,老问我公子还有几天回来。如今公子回来了,我想夫人就快好了。”
殷随说:“那片竹林是有点和夫人相冲,以后还是别让夫人去那边了。你好好照顾夫人,我去趟梅园就回。”
殷随把从南州带回的梅花糕给泉生,赠了小常一把沉香宣扇,听说梅生走了,把原打算送给梅生的一粒核舟也给了小常,在他面前对南州做奇巧玩意的匠人赞不绝口。
“你看这核舟,拇指大的桃核,雕成舟不算,还能雕上船篷,渔夫,鱼篓,鱼竿,鱼竿上还有鱼呢,你看这渔夫身上,还挂着葫芦,连葫芦上绳子都雕出来了,难怪人家都说南州人杰地灵,这样的奇技淫巧,我在京城就没见过。”
“果真是厉害呢。”为了不扫他的兴致,小常附和着说。
“公子一路颠簸劳顿,又有公务在身,哪里有精力为我们买这买那?”
殷随说:“不过是上街游逛时,顺手买下来的。”
小常说:“那我也替梅生多谢公子。”
泉生泡了茶,用碟子盛起梅花糕,三个人说了会话,又与殷随客气感谢了一番。
殷随要回去,小常留他再坐会。殷随说:“不了,我回去看看夫人醒没醒。”
小常问:“前几天听香袖说夫人在竹林被什么冲撞了,烧了好几日,现在怎么……”
“南州的梅花糕果然软糯香甜,也难怪菊生总是嫌京城的梅花糕不好吃。”泉生尝了一口梅花糕,打断了小常。
说起吃的,殷随又赞起南州来。
“岂止是梅花糕,鱼虾螺蟹,山珍海味,花饼鲜果,京城虽说也有,可这滋味比南州可差远了,南州醉仙楼有道名菜……”
贺月隐从昏沉中醒来,簪英扶她坐起。
“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你在和公子说话,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。”
簪英说:“是真的,公子看到夫人在睡就没叫醒夫人,去了梅园。”
在梅园和小常说了一盏茶的功夫,殷随才回前院,进门见月隐醒了,喜道:“夫人醒了。”
月隐哀怨地看着殷随,微微凹陷的眼睛像一洼死水。
“三个月不见,夫人不认得我了?这样看着我?”
殷随坐在床沿上牵起月隐的手,发现月隐的手很凉,就把月隐的手放进被子里。
月隐低歪着头。
“我以为夫君不记得我了。”
“夫人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呢?我怎么会不记得夫人?”
月隐别过脸去,默默地流起泪。
“这是怎么了?簪英!”殷随一边给月隐擦眼泪,一边叫簪英。“快拿离梦丹来!”
簪英忙走进屋,殷随离开床边让簪英过去,簪英松了口气说:“没事,不用离梦丹。小姐生公子的气呢。”
“生我的气?我这才回来,怎么就生起我的气来了?”殷随淡笑着问月隐。
簪英说:“公子临行前,答应过小姐什么?到了南州就写信回来报平安,小姐等了三个月,也没等到公子的一封信。原以为公子回来会给小姐赔个不是,没想到公子一点也不记得这回事。公子叫小姐怎么不生气?”
殷随恍然想起来,自责道:“哎呀!这这这,月隐,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。”
他抬抬手让簪英过去,自己坐在床边。
“我一到南州,就天天在税卡处核查税票,那可是三年的税票,忙得焦头烂额,一时就给忘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