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城以西,港口之中,安阳水军与古城守军的对峙和摩擦,直到在水军中做了多年统领的老将军现身,才被勉强镇压。
即便如此,所有水军仍不许返回战船,而是在古城守军的监督下,进驻古城军营地之一角,被限制了起来。
可笼罩在古城上空的气氛却没有因此变得轻松,反而因为公子晏拙被人劫走的事情,变得越发沉重。
古城以北三十里,雅水之上,有一叶小舟,停靠在广郡一边的芦苇荡里。
小舟之上有原木小桌,桌上摆放了冬日里并不常见的水果,被切成一瓣一瓣,还去了皮,水嫩多汁,只是看着都让人食指大动。
小桌两边,坐了两人,一人全身素白,面容美好,正是广郡公子云百楼,此时的他双手拢在一个雪白的皮毛暖袖之中,怀里再抱个金色的手炉,香薰暖暖,舒服得眯起眼睛假寐。
另一边则是一身褐袍的云十八。
云十八一边看向远方的古城,一边伸出一根手指,拨弄着小舟外江水里的几条小鱼,那几条小鱼就似是遭遇了鬼打墙,无论横冲直撞还是四下游走,始终无法逃脱。
待到远空隐约传来的爆响声越来越少,以至于最终全都消失,云十八才轻声道,“公子,该是结束了,你说云九那边......行不行?”
云百楼懒洋洋的靠在船上,眼睛都没有睁,慵懒的好像晒太阳的猫儿,“晏拙看着憨厚,实则是个挺贼精的家伙。”
云十八眉毛一挑,道,“公子是说云九会失手?!”
云百楼道,“她失手不失手,不是我所关心的。”
云十八却面色微变,收回了自己的手指,被她束缚在江水里的小鱼,一刹那化作血水,被江水冲到小舟之下,她目光挪移,看向古城方向,稍冷,“云一被人牵制,云九她们回来了。”
云百楼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理会,片刻之后,便有十数道剑光落在岸边,其中一个大步来到小舟面前,摘下面具,露出一张白皙却坚毅的女子的脸,她将头发束成男子的模样,如同男子一般双膝跪地拱手道,“公子,云九有负所托,请公子取我性命!”
一句话说完,她便重重的将头磕进岸边的泥土里,浑不在意肮脏的泥土甚至沾上了她的头发。
云百楼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,睁开眼睛,微笑看向小舟外如今叫做云九的女子,问道,“你让晏拙被离郡的人抢走了?”
云九没有抬起头,道,“晏拙被属下放了。”
云十八一刹那面色狰狞,就连跟在云九身后的那十数人,都忍不住抬起头来,惊愕的看着前方的女子。
云百楼却是呵呵一笑,道,“既不是被抢走的,放就放了吧。”
云十八立刻低下头去,双手却死死握住,云九身后的人们也一个个将头深深的低垂下去,不敢再看。
云九反倒抬起头来,怔怔的看向云百楼,问道,“公子......不杀我?”
“杀你做什么,”云百楼好像真的十分开心,笑着道,“我与晏拙到底也曾兄弟相称,如今我虽利用了他,却从没想过杀他,此番离郡方面派来的人里还有孟子安家的傻儿子,若是晏拙能跟着去了照水城了此残生,也非坏事。”
云九则皱起眉来,“离郡不可能不利用晏拙给公子添麻烦......”
云百楼侧目看她,“你既明白此间道理,还敢将他放了?”
云九又是一个头磕到泥里,“属下有罪!”
云百楼静静的看了泥里的云九半晌,轻轻摇头,“罢了,如今的西南汉州,有没有晏拙,离郡都会给我添麻烦的,”他有些玩味的看着云九道,“我倒是好奇一点,从晏拙那里,你可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?”
云九嗯了一声,“他说魏长河在双龙城自缢之时,乱发遮面,面朝东南......”
云百楼收敛了笑容,甚至正襟危坐于小舟之上,越过那滔滔雅水,遥望向东南方向,沉默半晌,才轻声道,“做那样的决定,确实很难啊......”
云九双目泛红,死死咬着嘴唇,不语。
云百楼道,“如今魏长河身死,晏拙亦在安阳没了容身之地,你对那里,当再无牵挂了吧?”
云九抬起头来一抹眼泪,面上泥泞不堪,复又变成了那个冷硬如铁的女汉子,她直挺挺道,“从今日起,云九于这人世间再无牵挂,还活着,只因为欠公子两条命尚未还了!”
云百楼没有回头看她,点了点头,道,“去吧,将安阳剩下的事情,做好。”
“是!”云九又自一个头磕在泥泞之中,起身大步而去。
那十数个跟随云九而来的人却不敢抬头就走,云百楼又道,“都去吧,助她将事情做好。”
“是!”十数人纷纷磕头,悄然起身离去。
待到此地再无旁人,云十八才终于按耐不住,道,“公子,这样的人,你如何还能信她第二次?!”
云百楼仍旧看着东南,深深一叹,“因为她爹,是个领了一城之人,带上全家老小,战至最后一人都不曾想过逃走的大好男儿,他的女儿,再信一次,又有何妨?”
云十八看着云百楼,面色立刻柔和下去,越看越是倾慕,便似水一般了,“公子......才是真正的大好男儿......”
云百楼闻言一笑,复又轻叹,“我啊,做不成那样的大好男儿,却也有些敬重,人族,总是这样,非万般危难之时,不足以见真英雄,可这些真的英雄,为世人知晓了么?”
“世人说起南口城,只道是南夷北上被攻克的第一座大城,定是守将无能士卒孱弱,”云百楼道,“可又有几人知道,若非那座城里的那些人以血肉筑起长城,将南夷大军主力钉在原地,南口城以北数百万百姓如何能安然逃到元河以北?魏长河又如何能从容建起双龙城元河防线?!”
“没有人会知道,也没人会记得,”云百楼道,“但这,不对......”
云十八听得眼中含泪,却不是为了南口城的那些人,而是忽的怜惜,眼前之人,“公子,就是大好男儿......”
云百楼转身看向东北方向,声音越来越低,“十八,我真的不是,可这一次,我也真的希望人族之中,能再多出一些这样的大好男儿,否则天倾东北,人族大鼎,说不得就要提前到了那生死存亡之际了啊......”